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妹妹人生

什么是命中注定呢?

比如说要往右或往左时,命运不是从一开始就强制我走哪个方向,而是引导着我,让我选择它希望我走的方向。这样一来,人们就会误以为「我是走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」,没有察觉那其实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路。

假如。

假如命运是以那种方式决定人的一生。

那么我在暑假结束时看到的那抹笑容,也许就是一种「引导」吧。

很久很久之后,我忽然领悟到这件事。

我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持续下去。

我和妹妹都是小学生,只要夏天来临,我们就会那样子过暑假。

尽管我没说出口,也没特别深思过这件事,但是最根底的想法就是那样,以那样的想法为基底,日复一日地生活。可是,随波漂流之下抵达的终点,当然不会是同样的景色。


可是在我心里,那不是「多久以前的事」,所以追不上妹妹的实际成长速度。

目送不是背着小学生书包的妹妹走出玄关时的那种复杂感情,即使开学典礼结束,走出体育馆,在蓝天下吹风,仍然无法拂拭。

我是不是希望妹妹永远和当年一样小呢?

那种想法太自以为是了。可是岁月如梭的现实不由分说地朝我冲撞而来,让我倍感困惑,使我发现自己平时多么缺乏思考,活得有多糊涂。理所当然地成为国中生时,我烦恼着国中生该有的烦恼;如今,我理所当然地成为高中生,是不是也要继续理所当然地烦恼高中生该有的烦恼呢?我觉得很头痛。

不,如果人生能那么顺利,当然很好,我担心的是,那搬运着自己的,波流般的东西,是否能一直具有润滑的机能。假如少吸入一点空气,假如阳光稍微强烈一点,假如月亮朝地球多靠近一分……任何细微的走位,都有可能导致立足点崩塌。人类每一分、每一秒都走在薄冰上。我们是被某种模糊难明的「什么」保护着,才得以远离那种危险,活到现在。只能这么想了。然而,被那种真相不明的东西载运,并对那样的生活感到安稳,是不是缺乏名为危机意识的心理呢?我一边听着导师说话,一边思考着。

很明显是自我意识过剩。

我怀着那种纠结回家。当我见到妹妹一如往常地把手垫在腿下坐着时,我安心了下来。只有身体长大,其他地方全都没变。妹妹不是穿越时空成为国中生,而是从那个我熟悉的娇小身影慢慢成长过来的。我总算产生了这种真实感。


某天,我躺进被窝里一阵子后,妹妹向我说道:

「哥哥——」

「嗯?」

「交了摸不到的朋友,是很奇怪的事吗?」

起初我以为妹妹该不会有阴阳眼吧?不过我马上意会过来,她指的是宝宝熊。的确,想摸宝宝熊是不可能的任务。

可是,把摸得到对方作为交朋友的条件,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听过。

话说回来,有条件的朋友又是什么东西呢?

「不过你很喜欢宝宝熊,不是吗?」

「嗯。」

「你很重视它对吧?」

「嗯。」

「那就行了。不管是猫狗还是人,或者是电子生命,只要有认真想对他们好的想法,重视和他们的互动就没问题了。人啊,还是要老实一点才好。」

基于利害得失的算计去交朋友才奇怪吧。和那种「友情」相比,妹妹和宝宝熊的友情反而显得更加纯净又纯粹。因为双方无法进行物理方面的接触,只能以心灵沟通,有比这更纯粹的交流吗?

「哥哥——说的真好。」

也许是觉得佩服吧,妹妹如此赞叹道。还好啦,我咬着被子似地含糊回道。要不是因为发问的人是妹妹,我才不会回答得如此贴心呢。假如这问题是学校里比较熟的朋友问的,你白痴喔?我应该会这么吐槽兼打发掉对方吧。


我应该是因为想反抗那时候感受到的,会把身为兄长的人卷走的波流吧。所以才故意减少与妹妹相处的时间,和朋友出去玩,在外头念书……所以,我现在才会在这里。

我觉得自己的努力多少有了成果。

名为妹妹的存在感稍微变薄了一点,所以我才能意外顺利地成功离开老家。

不过,没有好好地和妹妹说明这件事,让我有点挂念就是。

妹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?会因为使用空间变多而开心吗?还是……

照理来说应该渐渐淡化的,想为妹妹奉献自己的念头,在离开老家后反而更强烈了。在意妹妹到这种地步的哥哥,真的很常见吗?

「……不对,不是这样的。」

我喃喃着不知从哪听来,被传染上的口头禅。

我真正在意的不是妹妹本身,而是身为兄长的自己的将来。

是要成为妹妹心目中的理想哥哥呢,还是要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模样呢?

对我来说,妹妹究竟是什么呢?人生的枷锁吗?普通的家人吗?或者是生活方式的指南呢?

说不定,我该好好面对妹妹,两人一起找出答案。

可是我想单独摸索答案,因此离开了老家。

以寻找其他道路为借口来逃避答案,说不定也有这种心态在内。这时的我还不明白这点。


我跪坐在地上。

「基于以上共通点,我想问一件事。」

不用听也猜得到她想问什么。她抽搐着脸颊,问道:

「你是不是没有妹妹?」

「呃……」

就算能预料,但亲耳听到时,仍然是很可怕的问题。

我知道能够度过眼前危机的最佳答案。

但是,要骗她说我没有妹妹吗?

开什么玩笑。光是想象,我就觉得快吐了。

那种谎话,我说不出来。

就算那是最佳答案。

「有啊。我有一个妹妹。」

个子小小的,很可爱的妹妹。


我把在学校见过的女大学生和眼前的妹妹交互比较。

「嘻嘿。」天差地远到害我发出奇怪的笑声。

「什么啦——」妹妹再次鼓起腮帮子,一面噘嘴,一面开始整理行李。

真的想住下来啊——我心道,同时意识到「她」的存在。要是被她知道我和妹妹同居,不对,比起这个,要是被妹妹知道她的事……比起这个?这算「比起这个」吗?

冷不防地发现自己心中的优先顺序,使我备感困惑。

黑色的线头自脑中窜出,就算用力抓头,还是黏得死紧,拔不下来。


为了在大学时一个人住,吗?为了那种事,特地花费高中时光学习料理吗?

为了再次与我同住。
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
基于焦躁感,轻率地离家到外地生活。对这件事萌生出的,与罪恶感极为相近的感情。

该对妹妹道歉吗?不过就算道歉,又能如何呢?

道歉这种事,与其说是在觉得自己对不起对方时,还不如说是在希望自己被对方谅解时,才会想做。

难道说,我希望得到谅解吗?不是被妹妹谅解,而是被自己谅解。


喘不过气,再也无法撑下去了。

肉体崩解殆尽,仅存的真正想法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。

不得不承认。

我喜欢的,是软弱无能的妹妹。

被那样的妹妹依赖着,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。

实在太明显了。

我想要的,不是「成为小说家的妹妹」,而是「我在背后支持着怀抱梦想的妹妹」的情境。

「啊啊啊啊啊……」

我不由自主地以手掌掩住脸,发出窝囊的呻吟。路人的视线一点也不重要。

尽管没有流泪,但是自觉难堪、不中用……懦弱无能的情绪无法抑止地涌上胸口。到了这把年纪,我也只剩这些了。那是从小奠定下来的生活基础,除此之外,我什么都没有。我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。

我,哪里都不能去。

只能留在这里。

然而,让我留在这里的原因,正被剥除。

假如那原因消失了,我还剩下什么呢?

无法以世界平等地赋予所有人的事物构筑自我。只会剩下这个事实吗?

只会留下时间的残骸吗?

想要逃避现实。消极的心境令我别过脸,看向他处。


让雏鸟不长出羽翼地长大,鸟儿会感到幸福吗?

尽管活着,难道它们不会觉得,无法展翅翱翔的生活圈极为局促吗?

假如妹妹一直趴在我背上,不肯下来自己走路,等同于亲手摘除潜藏着某种才能,将来可能开出美丽花朵的嫩芽。所以,妹妹从我背上跳下,挑战世界,是正确的决定。

我想,大多数的人都宁愿让所谓的才能在世界中不断巡环,不想见到才能沉淀吧。

身为人类,身为兄长,我很肯定这是极为正确的决定。

可是,那么做只迎合了「正确」两个字,对我个人而言,除了失去还是失去。

「正确」无法拯救我。

每当新书刊行,妹妹总是会到附近的各间书店巡视,观察自己的书卖得如何。但是再过几年,习惯了之后,也许她就不会再去书店了吧。

人类是容易习惯的生物。不管悲伤或喜悦,都能逐渐适应。

「不,不对……不是这样的。」

与其说是适应了那些情感,也许该说是感情转淡了吧。

喜悦会随着时间而稀薄。一旦意识到这件事,寂寥之情就不禁涌上心头。但只要再往前多走几步,就连那股寂寥也会随之淡化。维持感情的强度是很困难的事。想维持下去的话,就必须奉献出相当的代价才行。不论那感情有多崇高,也都必定如此。

成为大学生,离开老家后的短短几年里,妹妹在我心中的分量愈来愈轻,不过在完全消失之前,我就再次与妹妹重逢,最后还是回到了以妹妹的哥哥身份活下去的原点。就算是兄妹,分隔两地时还是会变成这样。拉开距离,就等于舍弃了各种关联性。

假如妹妹一个人搬到东京,随着岁月的流逝,栖宿在我心中的后悔与其他各种感情,应该也会在日常生活的磨耗中渐渐剥落吧。现在的我,会慢慢地被时间之手置换成其他生物。我想起以前看过一篇漫画,讲的是从蛋里孵出的谜般生物侵占、替换了人类灵魂的故事。虽然肉眼看不见,不过类似的事正静悄悄地,隐密地发生着。

我的双腿自然地朝有印象的道路走去。忠实地反映出我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性格。


尽管说要在城市里逛逛,但最后果然还是会来到这个印象最深刻的坡道另一端。

毕竟我是为了念大学,才会来到这城市居住的。

十多年前的我,在这坡道的另一端看见了什么呢?虽然都是自己,但是在看到同样的景色时,也不可能浮起同样的想法。因为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了。

没变的,只有依然是个不成熟的人而已。

怀抱着没有成长过的不成熟,变成了大人。

未曾孵化的卵,抱着名为永远的希望,腐烂了。


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小孩。

之所以会不知道,八成是因为我很少和其他小孩交流的缘故吧。

我想,所谓的自我,说不定是看着其他人而形成的。

配合他人而产生的自我。比如动作,还有喜好。这些都是不能无视的部分。是属于自己的,很重要的一部分。可是我没办法形成那种自我。我以我才没办法一个人写出日记。我想。

在看了很多东西后,我发现了这一点。

先不管那个,我的身高比其他孩子矮很多,难道不能快点长高吗?

我的目标是长得比哥哥——更高。

正当我把手放在头顶上时,哥哥——走进房间。我把写小说用的笔记本藏了起来。这件事要对哥哥——保密,因为我想等到写得出很厉害的小说时,再让哥哥——大吃一惊。我想哥哥——惊讶完之后,应该会大大地夸奖我吧。

哥哥——躺在地板上,看起新买的漫画杂志。虽然哥哥——建议我看小说,可是他自己看的是漫画。等我长到哥哥——那么大时,我一定也能看懂漫画吧。我想早点长大到看得懂漫画的年纪。

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一直看着那样的哥哥—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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